作家棉棉:Don’t kill yourself, let’s have a drink.

 

棉棉 Mian Mian    instagram: mianmian_books

 

出生于上海,现居尼泊尔加德满都。棉棉从14岁开始写小说,作品被翻译出版十几种语言,同时涉足于当代艺术、音乐、电影领域。主要文学作品《糖》、《熊猫》、《失踪表演》;音乐专辑《2012动中修行》;影像作品《短片资本主义》被选入2017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电影单元。

 

在中国互联网兴起的90年代末,棉棉的小说集《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出版,书名和作者非主流的言论将一位作家的真性情展现到极致,在当时吸引众多热爱文艺又叛逆的年轻人的喜爱。棉棉通过描写上海的夜晚来表达她对虚构的理解,她的作品华美而残酷地揭示了全球化如何影响年轻一代的生活和身份。

 

此刻你在哪儿,为什么在那里?

 

此刻,我在加德满都博大大塔(Boudhanath stupa)附近,我的公寓的阳台正对着雪谦寺。去年八月的时候我从意大利罗马附近的中世纪村庄Castel di Tora搬来加德满都,之前我在那里连续住了三年,这个房子我租了五年,前两年我还有一半时间在上海。来加德满都的原因有好几个方面,直接原因是来听宗萨仁波切在2022年8月26日到28日的讲座《尼泊尔与佛法》,来之前我跟上海的音乐家Tadi Yan通电话讨论到底我们只是去听课,然后再返回欧洲,还是就此搬回亚洲。当时Tadi在苏黎世,他用上海话说:搬走吧,欧洲已经没有inspiration了。一天晚上,在我收拾行李、各种打包的中途,我突然发现加德满都是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城市,我记得我躺在床上深呼吸了一阵子。此时,我觉得我人生中做的最好的决定之一就是搬来这里,我过着我想要过的生活。加德满都是一个你可以看到各种现实和概念同时并列共处的城市,它是复杂的,它有着正午广场的辉煌,也有着小巷的幽暗,我住的博大区就像是一个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飞机场,在白天和夜晚都洋溢着庆祝的气氛,飞机、乌鸦、麻雀、鸽子、蝙蝠、狗、猴子的声音,各种音调各种风格的诵经声,这是一个完美的让我思考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地方,同时也许我也可以为这座城市做一些贡献,它还未被资本消费完全占领,而我对此具有一些经验。

 

一般情况,你的一天是如何度过的?

 

早上的时间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最近由于我开始减少早上的咖啡,实际上我还是有些恍惚和散漫的。通常我会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放在早上做,比如回朋友的微信,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不是monster,我们会彼此问候和回信。我也会在早上看宗萨仁波切的teaching,宗萨仁波切的teaching就像一台高质量的吸尘器,可以打扫我们尤其因文化和教育而产生的各种二元概念。我也会在早上写一些东西,比如此时回答你的问题。同时我会吃一点小东西和喝一点点咖啡,以前很多年不吃早饭,喝很多咖啡的习惯太不好了,影响了我的体力和气。喝完咖啡之后,我会开始早上的祈祷,中途我会吃早饭,这几天我吃的是自己做的粥,里边有碾碎的棕色米、红枣以及松子。下午我会自己做一碗辣辣的面或者出门吃午餐。然后我会绕塔,闲逛和继续chant mantra。有时我会在外面吃晚饭。晚饭以后,我基本就准备入睡了,入睡前会继续chant mantra。以前,晚饭后我会听很多新闻,我甚至会听着新闻入睡的,因为过去几十年我都从来不听新闻的,这几年听新闻就像是一叶小舟漂浮在大海上,我边听边试图回顾我过去的生活,后来宗萨仁波切让人带话给我要我不要听这么多新闻,现在我改了,我没有那么神经过敏了。

 

你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出身,在上世纪90年代,十七岁的你却开始在外漂泊生活很多年。为什么当年有那样的决定?跟波伏娃有关吗?

 

想想我们在90年代高中时期就听闻了波伏娃和《第二性》,以及她和萨特的爱情,简直是不可以思议的。但是我也只是翻了几页,我从来没有看懂这些书。如今我也不羡慕她和萨特之间的爱情,当然,开放式的爱情是肯定可以成立的,只是需要两个人都说好,都相信解放从爱中来,这其实是非常难的,需要很多的智慧。我当时不上学了,简单的原因是我太小开始写小说,我的功课不好,没法再读下去了。我父亲比较开放,他觉得没关系,我开心就好。但是实际上,这之后的生活依然是非常不开心和非常危险的。我女儿的名字叫Prudence,当时这个名字是自己飞到她爸爸那里的,Prudence是谨慎的意思,也是披头士的一首歌的名字,我女儿跟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

 

你是天生对文字表达充满热爱吗?年轻的时候,你尝试过很多职业,但最终选择了写作,为什么是它?

 

我不知道是不是热爱,但是最初肯定是在阅读和写作中找到从未有过的激情。在我十八岁不到的时候就被很专业的文学杂志编辑告知我是个极有天赋的作者,但我的作品一开始就有通不过审查的问题,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各种临时的可以给我收入的工作,这样的生活贯穿了几十年,我经常开玩笑说我换了几百个工种。我始终不是那种为了钱很拼命的人,但实际上我的生活始终围绕着钱而展开,就像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明星,但是我也不买主流的账,反正我的情况比较特别,大家别试着去诠释我的生活,看我的作品就好。

 

我们找到一些你曾在媒体里表达过的观点,如果有偏差,请纠正:“我只想表达,我对沟通没兴趣。我猜我的读者肯定不在图书馆里,因为我是在街上晃来晃去长大的。我觉得我的风格就应该是低调、敏感、流畅、有力。我不可能是中产阶级,我也不可能是白领,我喜欢活在低处。我的书给爱我的人看的,爱我的人不会少,也绝不会多。” 这些观点是二十年前的吗,现在有更新的地方吗?

 

年轻的时候就很会装酷,这些凭直觉说出来的话,其实在这之后的现实中就发生了。我现在的观点不是这样的。我相信我的读者在所有的地方。为了能具备这样的能力,我经历了极致的“虚构和真实”。

 

你出生于上海,你的作品讲述都市生活,你不会去写农村题材,因为它与你的生活无关。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创作逻辑:小说都是基于作家的个人生活,如果一位作家持有一种非常主流的价值观,TA的作品也注定非常主流?作家的个人生活和作品气质有怎样的关联性?不经历沧桑能否成为一位伟大作家?

 

现在很难去用“主流”或者“非主流”来评判一个作家,尽管其实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评判标准,但是我还是跟自己说作家的写作动机是至关重要的,尽管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写这个作品。不经历世俗生活的沧桑是否能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我觉得是有可能的。因为写作是关于内心世界的,一个表面风平浪静地过了一生的作家可能内心经历了我们难以想象的恐惧和爱,而这些是成就一个作家的关键,那些极致的内心生活和与生俱来的智慧。

 

电影导演泽维尔•多兰Xavier Dolan今年表达过自己的观点:不想再拍电影了,他想从繁杂的电影工业中解脱出来,他想轻松一点,比如拍电视剧。如此看来,写作是不是最容易开始,且拥有高度的独立性,你是否享受这种创作形式?现在的你,是否还有尝试其他创作形式的计划? (多兰在自己INS的完整声明:https://www.instagram.com/p/CuaTw4fu1kl/ )

 

Xavier Dolan是我非常喜欢的导演,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期待看到他的新作品,但是它可以是电影也可以不是电影,而且系列剧更像文学,电影确实是工业的产物,但是在黑暗空间里的大银幕是那么让人激动,Xavier Dolan其实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他得那么多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如果连他都不想拍电影了,那说明这件事情真的是越来越难。相比拍电影,写作当然是可控很多的,事实上这两件事情不能做比较,拍电影是一种合作的结果,非常有意思,无论如何拍电影的恐怖都可以暂时掩盖生活的恐怖,所以有人一次次回到拍摄现场。然而写作是绝对的一个人的事情,修行的问题就是写作的问题。你说哪一个更难?

 

有哪位艺术创作者让你有相见恨晚的感觉,TA的经历或作品震撼到你,以至于影响了你的写作。

 

J.G.Ballard和 Philip K. Dick是依然让我激动的名字,但是我看的都是他们的访谈或者电影,我没有怎么看他们的著作,因为我觉得中文翻译也许会有很多损失。我情愿我从小看的是日本文学,像川端康成的《雪国》,我喜欢那种很东方的语言。现在,我推荐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的《一个名人卧病在床》,那本书无论从语言还是内容都是完美的,我希望这本书可以影响我的写作。

 

你在那么多国家生活过,这种游牧状态是现在很多人向往的,你是不断探索新的地方,还是热衷于在几个喜欢的地方循环体验?

 

我去大部分国家是为了宣传小说。真正住下来的是柏林、意大利乡下、法国南部,荷兰与比利时的边境。在2017年的时候我决定去欧洲住下来,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决定,我希望能找到适合我居住和继续过与创作关系很紧密的生活,这是一个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过程,中途还经历了三年的疫情。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在任何城市我都不像一个游客,我会固定住在某一区域,某一个酒店,以及在酒店附近的某一条街见朋友。但直到我真正在欧洲住下,我才体会到以前真的是游客。

 

在不同国家,你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来自异国的观察者,还是世界公民。换句话说,你对身份是否敏感?比如当你生活在意大利乡下时的感受。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可以说很久。但说到底,还是人与人的相处,这真的是关键。我必须是善良的,有礼貌的,同时是真诚的。这其实是很难做到的,因为我可能面对是与我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同时我自己也有很多毛病和习惯。比较有意思的经验是,那些在上海认识的外国朋友,我们那些年真的是对他们很好,因为我们喜欢他们的文化。他们也确实在上海表现得非常好,因为上海那时可真是世界上最方便的、能量最好的城市。但是在他们自己国家时,他们其实跟在上海时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体验。其实这不是关于他们有多好或者多不好,其实我要说的是所谓的西方的系统和逻辑,使得生命和创作的能量要继续扩展很难,但是要说清楚这一切还是得用文学的方式,因为其实一切都是可以成就我们的,一切都是一场实验。大疫情结束后,当我第一次出门时,我努力让自己不像一个怪物,但当我跟纽约的朋友Steve Fagin 事后说这一点时,他说:那么,如果让你来描绘哈姆雷特,你会如何描绘呢?考虑到你说努力让自己不像一个怪物,你,作为棉棉,会如何来描绘哈姆雷特呢?一个男人,王子,女人。

 

当一个人喜欢经典文学或古典音乐或类似Christian Petzold这类导演的作品,一般意味着好品味。一个人的喜好可以慢慢培养一个人的审美,你觉得是否存在这种方法论?如果品味和审美是一场通关游戏,最后一关是不是哲学和信仰这些?

 

这个问题也非常好。我的观点是,你的一切必须是来自你的血液的,你的提问,你的痛苦,甚至你的炫耀,必须是来自你的火热的血液的。美,毫无意义,如果它不能给你的血液带来改变。哲学和信仰并不能解决你的真正问题,因为你是你自己的master。

 

你热爱佛教,那现在还有什么困扰的事情吗?

 

各种细微的问题依然不断涌现,身体的,情绪的,但是整体上我不会太被困扰了。比如你问我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我的回答可能给读者一种错觉,觉得我不停念咒,一直很和平地生活,其实不是的。我努力不再交新的朋友也不跟什么人聚会,因为本质上不再相信友谊并且希望节约时间,但同时我依然相信爱,其实不被“浪费时间”也是不可能的。我仍然会被很多小事情影响到,我仍然会很情绪化,也会很八卦,偶尔也会半夜看直播卖货并被震撼到,但是整体上我不会太被困扰到了,我希望大家首先去用自己可以相信和找到的方法去研究死亡,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但是我们最好是开放的,真实的,尽量做到非二元的,那种当代艺术家习惯的“这符合我的概念,这不符合我的概念”的做法真的要放弃。

 

你有一个女儿,她乖吗?你对她有什么期待?她是否已经表现出对某些事情的热爱?

 

作为我的女儿不太容易。但是我女儿很幸运,我也很幸运。她非常美,她很小就做过乐队,现在她从事金融工作。她非常喜欢王家卫。在美国大选最后一天,全世界都在关注结果的时候,她在问我有没有看过In the mood of love(花样年华),她说她非常喜欢这部电影。

 

你在采访中说自己对爱情没兴趣了,那你期待怎样的男女关系?

 

我应该不会直接说我对爱情没有兴趣了。我是对爱情没有期待了,因为always same shit不是吗?但是我同时也相信爱情是非常好的修行机会,顺着极致的情绪中我们能够找到智慧和出路,但你需要一个好老师。同时我实在不想因为男人的问题而浪费时间,也受不了那种明明知道很蠢但控制不住的想念。

 

你是否考虑过写自传?

 

我永远不会写自传,也不会允许别人写自传,但是我会把自己的心灵体验写到作品中去,我一定会继续写书,它可以是小说,也可以是别的,在这些作品里,“我”可以是一个妓女,也可以是一个神女,关键是我得有能力展现我是如何发现和觉察自己的。

 

不考虑现实条件,你最想做什么?

 

在喜马拉雅山脉里生活。

 

如果有一部电影,你是女主角,你就演自己棉棉,剧中你是作家协会主席,你觉得那部电影会是喜剧,还是职场升迁记,还是悲剧,还是爱情片?

 

那会是最精彩的真人秀。

 

如果现在给你提供一个舞台场地,话剧、脱口秀那种演出场地,可以做商业项目,你有什么想法吗?

 

在最美的剧院,卖门票,讲故事。

 

如果给二十岁的小棉棉一句忠告,你现在会对她说什么?

 

一、一定一定一定要有一个自己的相对稳定的生意,随时要有一笔fuck you money; 二、要学习《心经》和《金刚经》,哪怕暂时看不懂。

 

你有喜欢的slogan吗?

 

所有的事情都是无常的,所以,我的slogan是“Don’t kill yourself, let’s have a drink​.”。

 

(全文配图由棉棉提供)

我们特别推出棉棉联名包袋

 

照片注释:

1、加德满都,博大哈佛塔,我就住在五分钟距离的地方——棉棉
2、英语版《糖》(2003)
3、法语版《声名狼藉Panda Sex》(2009)、中文版《声名狼藉》(2009)、小说集《你的黑夜我的白天》(2009)
4、德语版《Panda Sex》(2009)
5、19周年纪念版《糖》(2019)和《失踪表演》(2019),封面装帧设计Yang Li
6、法语版《失踪表演》(2019)
7、巴黎竞赛杂志对《失踪表演》的报道(2019.12)
8、1999年上海Rojam俱乐部 Paul Oakenfold 演出的VIP区,摄影师是Greg Girard ,这是中国第一场rave party,是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做的。我身边是周铁海,当时香格纳画廊的老板Lorenz Helbling也在,前几个月我回上海时,我们聊到这些我做的party,Lorenz说他去这些活动是因为是我做的,可是每次去他都会奇怪怎么一些很傻的老外都在——这不像他的口吻,但是他真的这么说的——棉棉
9、日本图书宣传期间,东京银座(2003)
10、11、这两张照片拍摄于2007年的上海,当时我在尝试做一个中国全球化背景下名利场的摄影和假新闻项目,现在回忆起来如果持续做了会是多么好玩啊!这组照片模仿的是几十年前《名利场》一张Richard Avedon拍的照片,具体年份不记得了,我为这组照片定做了一样的衣服和牌子。照片里的两位男子是一对兄弟,Joen Bonnier 和Peder Bonnier,他们当时住在上海,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 Bonnier是一个很大的出版和艺术家族。其中一张照片后来成为《声名狼藉Panda Sex》封面。——棉棉
12、外滩18号,担任艺术顾问期间(2012) 摄影:青头一
13、与策展人Nicolaus Schafhausen,维也纳艺术馆Kunsthalle Wien(2015)
14、2017年巴塞尔香港艺术博览会,我的短片《短片资本主义》被香格纳画廊选送参展,那是到目前为止这部片子唯一的放映,也没几个人,但是在大屏幕上看这部片子非常震撼——棉棉
15、英语版、法语版《失踪表演》内页照片,摄影 Simon Schwyzer
16、在意大利生活的地方 Castel di Tora,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山顶的村庄,有着世界上最小的广场,保留着中世纪的样子——棉棉